董安琪
读《荣格自传》,对这位奥国分析心理学大师(C. G. Jung, 1875-1961)的作梦能力真是叹为观止。自己曾经有好一段日子没有梦,读完这本书虽然恢复作梦,仍只是偶然得之,且只能拾得零星片段。羡慕荣格可以作那么多精致复杂的梦,更羡慕他可以把梦也当作追寻人生真理的利器。
在梦里,荣格可以找到思考已久之问题的答案,可以同步感应亲友的动态,可以预见未来的访客,甚至可以预感战争的场景,这些梦,既不局限于自体,又能够穿透时间和空间,时大时小,时近时远,甚至好像有几分操纵自如。
按照荣格自己的解释,潜意识(unconsciousness)里储藏了诸如对苦思不解问题之答案,还贮存有创意、灵感、直觉和超感觉力等高层次的意象与数据。这些信息并不存在于意识层面。在正常清醒的状况下不会被运用到,却可以在梦中展现。荣格强调,虽然很多梦在表面上看起来不完整、不合理、没有意义,其实只要反复而彻底的加以思索,它从潜意识世界携带出来的秘密终将明朗呈现。当深锁在潜意识里的讯息被梦释放出来,荣格称之为「内在对话」。
梦与脑波
荣格认为梦是自主出现的,没有人能够制造梦,但一般人多少会有梦。假使一个潜意识的意象太强却无法被挖掘出来,自我与潜意识之间出现鸿沟,长期下来便可能罹患精神官能症。
作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以脑波来说,一个人在思考或接受意识界讯息的时候,可测量道的脑贝塔(β)波振幅会加大,但作梦的时候低频率的系塔(θ)波加大,而冥想时除了有系塔波,还有更低频的得尔塔(δ)波出现。要言之,脑波在不同的意识状态中呈现不同的组合,清醒时可能只有贝塔波在活动,作梦(冥想)时贝塔波的活动降低,系塔(得尔塔)波的振幅则会加强。
关于脑波与潜意识,唯心论的新时代(New Age)运动者有一套理论。他们认为意识之外的高层次讯息由系塔波或得尔塔波所携带。然而若要把这两种脑波与代表意识活动的贝塔波沟通,必须借住阿尔法(α)波。阿尔法波的频率介乎贝塔波与系塔波之间,是意识与潜意识界之间的桥梁,它可以把潜意识中的素材提升到意识表面,使一个人记得梦的内容,或至少记得曾经作梦。所以,阿尔法波和系塔波(或得尔塔波)都必须足够强大,才可以把潜意识的内容挖掘出来。
正统科学家的发现有所不同(科学家们对这些结果也不无争议)。实验中发现,炼气者在行气时阿尔法波振幅加大,在心电感应的时候却大幅降低﹔在至深入定时,除了阿尔法波大幅降低,其它低频脑波也都安静下来。研究者的解释是当大脑的活动降低,某些讯息可以被隔绝掉,另一些较微弱而微妙的讯息却因此容易被接收。换言之,与超感知觉有关的微妙讯息独立于阿尔法波、系塔波或得尔塔波的活动之外,且必须在各种脑波都被抑制以后才会显现。中国人在古代即有类似的观察。庄子说:「古之真人,其寝不梦」。真人是指超越物我,无待于外物而心灵自然逍遥的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清醒时的情形,大概可以推测他在睡眠时脑波十分安静,近乎入定,如此他才能接收到各种自我以内或以外的微妙讯息,以超越有形的自我。
在荣格的时代脑波实验并不流行。不过,他曾自述有时候会藉作瑜珈来平静心灵,以潜入潜意识中,让种种意象浮现,但他特别着意不继续深入,以免诸般意象消失。这句话显示荣格所谈的潜意识与得尔塔波和系塔波的活动有关,而非指万法皆空的入定状况。然而,荣个的超感能力与他的宇宙人生观既宏大又微妙,与古今中外许多人在入定中或入定后灵光一现的经验相似,应该已经接近了超出脑波测量以外的真人的境界。总之,作梦、冥想、入定,与脑波的关联恐怕很复杂,不能下简单的结论在科学家对此作出更严谨的验证与分析之前,我们先探讨一下究竟什么是潜意识。
梦与潜意识
荣格把潜意识分为个人潜意识和集体潜意识两种。个人潜意识是由那些一度被意识到,但又被个人忘却的心理内容构成的数据库。换言之,个人潜意识是由个人经验以内的信息所组成的。集体潜意识的观念是荣格的创见,它同样是指一个数据库,储藏的是从来不曾被意识到的心理意象。荣格认为人的心理是透过进化而预先确定的,个人因此与往昔有所连接,甚至接收到同在这个广大系统之中有关其它人其它事的信息。这些超出个人经验的、普遍的、永恒的信息,构成了集体潜意识。
两种潜意识的内容不同,但是都持续在发展中。由于两种潜意识都不像意识一样受限于此时、此地,因此比有意识的心理具有更好的信息来源。一个人若能与潜意识沟通成功,就不难穿透时空,接收到他人未必接收得到的微妙讯息。荣格自己就拥有他心通或未卜先知的能力,他曾一语道出初识者的过去,还曾经向佛洛伊德预告过地震。撇开这些超能力不谈,荣格所以成为一代思想巨人,与他能够充分整合这两大数据库的能力必然有所关联。
潜意识的信息如此丰富,有些人却无法与潜意识沟通。沟通障碍可能是因为后天习得的经验太少,以致潜存于潜意识的意象无法具体表现出来,也可能出自生理或心理的种种原因。对于这些沟通障碍者,荣格以心理分析的技巧来协助他们解放潜意识里的讯息,并帮助他们正视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
有趣的是,尽管荣格自己善于冥想,也曾举办过拙火(Kundalini yoga)研讨会来探讨自发性的个人内心体验对心理治疗的意义,但由于时空的差异,他似乎没有把教导病人静坐、冥想,或者炼气当作一种治疗或者预防的手法。这是相当可惜的。话说回来,虽然今天有不少人已接受了脑波可以训练的说法,并且也掌握了静坐冥想的方法,人们与潜意识沟通不良的问题似乎并未显著减少,这又是为什么呢?
梦与精神荒原
其实,荣格认为与潜意识沟通的最大障碍,在于人往往不愿意认真、诚实的面对自己人格的核心与内心最深处的体验。一个优秀的心理治疗者可以采用心理分析的技术来协助释放潜意识的信息,但仍然需要被治疗者自己愿意走向潜意识为他指明的道路,并承担跨越门坎以后一切的风暴。
在一个讲究理性而相对不重视内心体验的世界里,人习惯了生活在安全、熟悉、封闭的意识范畴当中。但是在这个画地自限的世界里,人能拥有地位、婚姻、名誉和财富,却仍然感到不幸福,因为他不一定拥有充实的生活内容和意义,且不一定能够在现有的并范围内找到答案。这是中年人常发生的问题。一般人在青年时期把心理能量过度投注在有形的成就上,到了中年,物质的目标实现了,心理能量却失去了战场,因而造成精神的空虚与自我的瓦解。
与潜意识沟通是拓展眼界、走出局限的主要方法。一个人可以透过体验内心的存在来理解个人的价值和意义。然而,潜意识的世界虽然辽阔,却是个别、不确定、无例可循的。当一个人决定对自己进行精神的探险时,等于走进一个歌德在《浮士德》中写到的「无人涉足、无人通行的区域」。这里广大无边,一个人可以享受到主动追求答案的自主与自由。但是这里没有路标,也没有遮封闭雨的所在,如果没有勇气和毅力来面对各种未知的危险与痛苦,就随时可能退缩,把自己锁回原来狭窄的精神生活。一个世界像温室,安全却很快面临极限﹔另一个世界像蛮荒,陌生不确定但是充满自由与希望。
荣格并不反对别人驻足在意识的世界里,他自己却显然选择了勇往直前,走入潜意识的荒原。
梦与曼陀罗
一旦论及潜意识的内涵,就自然触及生死大事。荣格认为分析心理学属于科学研究,不带有哲学意义。但是他的生死观却富含强烈的宗教意味。以佛学的语言来说,个人的潜意识相当于六识之外的末那识,它本身并不造作善恶之业,但执着于自我这个念头。与生俱来的集体潜意识则近乎能藏、所藏、执藏的第八识─阿赖耶识。阿赖耶识中贮藏了万法种子,历劫生死流转、永不灭坏﹔而集体潜意识中贮藏的则是大量初始的或本元的潜在意象,也就是荣格所称的原型(archetype)。
佛家以十二因缘来描述阿赖耶识在业力支配下的生死流转。荣格认为潜意识是不断进化的,也是不完善的。人死后为什么会一而再的投身三次元的生活而不直接进入一个静止的、永恒的、类似于天堂的终点,就是因为这个人在前世有许多未解答的问题,只要这些问题存在于潜意识中,人就必须不断的投入下一世,继续学习,继续追寻。这就是轮回的理由。
当所有的问题都被解答,潜意识达到完美完善完整,一个人就可以与无线和恒久产生联系,此时灵魂无须再被安置,潜意识也不必继续转世。这种解脱的状态称作「自体的完整化」(individuation)。荣格曾自发的画出代表自体完整性的曼陀罗(Mandala)的图形。曼陀罗是许多文化里头共通的象征,在圆形当中带有一个四方的结构。荣格认为曼陀罗是「成形,变形,永恒心灵的永恒创造」,也是「一切道路的代表,是通向中心点,通向自体完整化的道路」。
荣格在读过道家经典《太乙金华宗旨》之德文译本《金花的秘密》(韦尔黑尔穆R.Wilhelm译)后,发现观念不谋而合。太乙金华宗旨用荣格的术语来翻译,其实就是自体完整化的过程。太乙是元神的另一名称,与后天的思虑、情感、意识相对,指人在一念未生之时,未受情绪、知觉干扰的寂定心体﹔而金华即金花,指道家的金丹,或荣格的曼陀罗。因此,所谓金花的秘密,在道家指炼丹之道,以及找回元神并提升元神至灵明虚空的方法,在荣格则是指自体的完整化。两者虽然在过程上未必相合,却同样以回到一个心体空虚而灵明完整的初始状态为目标。荣格对该书的评注(commentary)成为书中重要的一部份。德文版后来译为英、日文等多种语文,日文版的《炼金丹的秘密》又在近几年回译为中文的《太乙金华宗旨今译》(可惜在辗转相译中,荣格的评注并未得到完整的保留)。当修道者再研习丹道典籍时,他可能不知道,通过人类共有的一个集体潜意识,他已然穿越时空,阅读到了荣格的心灵。
梦与宇宙人生
荣格虽然不曾着意于道家的修炼,或许是因为对《易经》与炼丹之说心灵相通,对佛学、瑜珈等东方哲理也颇有认识,便不知不觉走上了同样的大道。综观荣格的内心之旅,他不仅完成了潜意识充分发挥的一生,更重要的是,他轻易跨越了古今的阻隔和东西的距离,展示出一种无限的可能─不管是坐禅也好,修道也好,作梦也好,甚至对人生的好奇也好,的确是条条大路通向一个广阔无垠的宇宙生命。
宇宙生命毕竟是一个庞大的问题,没有简单的答案。多年前在英国国家广播公司一个电视访问中,荣格被问到是否信仰上帝。他回答,「我知道。我不必相信。」(“I know. I don’t need to believe”)然而,纵使他自认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洞悉了宇宙的秘密,他的自传透露出他终其一生仍然不断的挣扎在深沉的困惑与无尽的焦虑之中。当一个人为了更加接近真理,选择走入未知的荒野去从事精神探险时,外在的孤立与内在的冲突,或许是无可逃避但甘愿付出的代价。
好奇的是,当这一世的形体化作了虚无,荣格是不是在新的回合里继续作着宇宙大梦,还是已经永远超越了解脱的界线?